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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在历史上被忽略的普通人


普通个体熠熠生辉的生命故事。

除了帝王将相,极少有人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。这些沉默的绝大多数,无声地活着又死去。读史的时候我常常好奇,古时候的普通人吃穿住行是怎样的?他们有什么样的价值观和世界观?漫漫历史长河中,该有多少不为我们所知的奇妙人物出现过啊。《人间烟火——掩埋在历史里的日常与人生》(赵冬梅著,中信出版社)正是这样一本书,从古人的衣食住行、行走坐卧等微观视角,对普通个体进行透彻解读,极大地满足了我的好奇心。

作者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,打捞出中国历史上各个时期普通人的日常生活,以及那些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称得上绝妙奇特的人物。我读史的时候常常无意中忽略当事人所处的时代和环境,拿今天的标准去评判古人。这样当然不公平。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性别、家庭和时代,唯一能做的只是接纳家庭给予的,并在性别与时代的规定中,努力活出自我。不为时代环境禁锢活出自我,称得上遗世而独立的普通人让我动容。他们活过,因为偶然的原因在历史上留下印记,即使只有一行字或几句话,也忍不住让我案卷畅想叹息感慨。这里摘录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宋朝的四个人。

士子吴几复

因为中国隋朝以后的科举与官僚,宦游是士人们的常态。一封朝奏九重天,夕贬潮阳路八千。官僚去离家千里遥远的异地赴任常常带着一个大家族。然而中国又有归葬故乡入土为安的习俗。山东金乡人吴蒨,在宋太宗朝高中进士,官至侍御史,后来以洛阳为家,把自己的父亲葬在了洛阳的金谷乡。吴蒨死后也和父亲葬在了一起。吴蒨的儿子吴元亨,做过两任县官。元亨的母亲刘氏在丈夫死后,就跟随儿子游宦,在元亨返京述职的时候,刘氏死在了京城,元亨没有财力让母亲归葬洛阳,只得把母亲的灵柩暂时安置在京城的广济寺。若干年后,吴元亨死在了洛阳,终年四十一岁。吴元亨的长子吴颢当时十八岁,次子几复更是个孩子,几复还有个妹妹。在洛阳知县的帮助下,吴元亨的夫人聂氏把吴元亨的灵柩安置在了洛阳的永安佛堂之中。聂氏的姐姐是司马光的母亲,当时司马光一家在郑州。吴颢到郑州去向姨父姨母报丧,“入门,哭且拜,问故,又哭”。吴颢个子很高,相貌堂堂,议论慷慨,才思敏捷,文章写得也漂亮,正准备参加进士考试。司马光的母亲不由得感叹:我妹妹命苦,早早地没了丈夫;还好有这样的好儿子,妹妹还是有指望的!可是两年之后吴颢死在了风陵渡。吴颢的弟弟吴几复把哥哥的灵柩背到了汝州,同样安放在了佛寺里。又过了两年多,母亲聂氏也去世了。聂氏死在哪里,是如何安葬的,史料并未交代,只知道在父亲、兄长和母亲相继过世,家中“无一金之产”的困境中,吴几复刻苦读书,考中进士,并且得到了蓬州知州的任命。在往蓬州上任之前,吴几复决心完成祖母、父亲、母亲和兄长的葬礼。这时候,离祖母刘氏过世四十二年,离父亲吴元亨过世二十九年,离兄长吴颢过世二十六年,离母亲过世二十四年。吴几复要完成的是一项大工程。首先要找到祖母的灵柩。祖母过世的时候,吴几复只有两岁,祖母停灵的经过他也只是听哥哥说起过。京师有两个广济寺,一个在城东,一个在城西。在葬礼前十年,吴几复就已经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寻找。终于,当吴几复再次造访城西广济寺时,偶遇了当年协助父亲为祖母停灵的小和尚,眼前的小和尚已经变成了老和尚。按照老和尚的指点,吴几复找到了祖母的棺木,棺木的漆早已剥落,只剩巴掌大的一小块儿,就在这仅存的一块漆片上,居然辨识出了父亲的字迹。吴几复放声大哭。那个在宦游途中失去了父母、兄长的少年最终完成了所有的葬礼,让亲人入土为安,他还把妹妹嫁给了比阳县令李鹏,这桩婚姻门当户对。吴几复真是宦游路上的英雄,他以自己的努力获得了科举成功,维持了家族门第,无论是妹妹的婚姻,还是亲人的葬礼。

大儒程颢的女儿程姑娘

程姑娘从小就是一个安静爱思考的孩子。因为是女孩子,所以程家并没有刻意教她读书,只是小姑娘耳濡目染,“自通文义”。到了十六七岁,程姑娘开始谈婚论嫁。“举族爱重之,择配欲得称者。”程家社会关系资源丰厚,按道理讲选一个能读书、肯上进的女婿应该不难,然而“访求七八年,未有可者”。或许因为程姑娘尊从自己的本心,没有把世俗标准放在眼里,而家人又十分尊重程姑娘的心意,所以一直未能找到合适的人。 二十岁过后,程姑娘成了亲戚朋友眼中的问题人物——“既长矣,亲族皆以为忧,交旧咸以为非,谓自古未闻以贤而不嫁者”。家人甚至曾想找个差不多的人家把她嫁出去算了,然而终是不忍心,“不得已而下求,尝有所议,不忍使之闻知,盖度其不屑也”。二十四岁,程姑娘的母亲过世,在为母服丧期间,她因悲伤劳累,也染上了重病,次年(1085年)二月初二,程姑娘病逝。她被葬在了洛阳伊川程氏家族墓地,也就是父母身旁。程颐亲自为侄女书写了《孝女程氏墓志》。志文中,程颐回顾了程姑娘临终前的一幕:姑娘病得很重了,我想这世界上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让她开心的,就对她说,你喜欢听道义,就让我再为你讲一讲吧。孔子曰: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”程颐给予侄女的可谓儒家的最高礼遇,像圣人一样,闻道而后死。程姑娘喜欢读书,她的父亲、叔父都是当世大儒,可是在此之前,由于性别限制,她都只能是旁听生,没有听讲的资格。终于,在这一刻,程颐赋予了程姑娘“闻道”的资格。待程颐讲完,侄女说:叔父为什么没早点教我呢?我现在脑子已经不行了。不过我死而无憾了,只可惜没能为母亲完成丧礼。说完,程姑娘让人召来了家中的兄弟和晚辈,嘱咐安抚完毕,溘然长逝。对短命而亡的侄女,程颐给予了高度评价,他说:“呜呼,是虽女子,亦天地中一异人也。如其高识卓行,使之享年,足以名世励俗,并前古贤妇,垂光简册。不幸短命,何痛如之!”对程姑娘的未嫁,程颐也明确地表达了态度:“众人皆以未得所归为恨,颐独不然。颐与其父以圣贤为师,所为尚恐不当其意,苟未遇贤者而以配世俗常人,是使之抱羞辱以没世。颐恨其死,不恨其未嫁也。”

为自己修茧室的王樵

王樵同北宋和平时期的所有书生一样,读书应举,预备走修齐治平的金光大道。他还练剑,会武术,算得上文武双全。这时候,宋和契丹之间常有小规模军事冲突,战争主要发生在河北边境一带。王樵的家乡虽然离河北不远,但是在黄河以南,对他来说,战争遥远而抽象,可以激发国仇,但并不能引惹家恨。可是这一切忽然发生了逆转。这年正月,契丹的一支小部队渡过黄河,袭击了王樵的村庄,掠走了他的父母亲人。王樵和妻子可能去岳父家拜年了,因而幸免于难,然而这悲惨中的幸运却让王樵和妻子的人生从此跌入了另一场灾难。王樵决定潜入契丹去寻找父母,他抛弃了妻子,史料之中从此再无这个可怜女人的消息。数年后,王樵的曲折寻亲宣告失败,他回到家乡,为父母亲人造了衣冠冢,立了神主牌位,按照礼制服完了所有的丧服。哀悼是复仇的前奏。王樵逐一拜访边防大帅,献上有关契丹的情报,鼓动出兵,他愿为前驱,一血国仇家恨。但是没有人真正理会他。宋辽之间签订了澶渊之盟,宋朝的皇帝和辽国的皇帝结成了异姓兄弟,朝廷严令,边将不得轻举妄动,破坏协议。和平当然是美好的,官员乐意,百姓安宁。可是,那些在战争中受过伤的人该怎样治疗创伤?在欢庆和平的喜悦中,王樵被朝廷和时代抛弃了。王樵再次回到家乡,过起了平凡的生活。他还有姐姐,姐姐家有小孩,他逗外甥玩儿,开学馆授徒,闲时读书、击剑。他朋友虽不多,但是质量很高,他们常在一起切磋学问,王樵成了当地闻名的教育家。地方官来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拜会王樵,以此来表示重视教育。看得上眼的,王樵礼貌待客;看不上眼的,长官从前门进来,王樵从后院翻墙逃走。一切都很平静,只是那件曾经最重要的事情被王樵放弃了,那就是参加科举。他放弃了进入朝廷治国平天下的理想。朝廷和时代抛弃了王樵,王樵也不再追随朝廷。晚年的王樵自号“赘世翁”——他早就多余了,当他的国家开始放弃攻打辽进入和平时,王樵就多余了。晚年王樵费力最多的一件事,就是为自己修筑“茧室”。预知死亡将至,王樵“入室,自掩户,卒”,他缓缓走入亲手建造的坟墓,合上了门,躺平身体,闭上眼睛——光明消失,永恒的黑暗降临,王樵告别了那个让他爱恨交织的世界。

女仆张行婆

张行婆出生在一个下级军官的家庭。母亲早逝,父亲继娶,继母是个狠毒的女人,张行婆在七岁的时候就被她卖给了人贩子,人贩子最终把张行婆卖到了尚书左丞范家,范家给张行婆取名菊花。菊花模样乖巧,手脚勤快,范家女儿出嫁时,就把菊花做了陪嫁丫头,菊花跟着范姑娘来到了泗州全家。范家姑娘出身高贵,菊花勤快谨慎,在全家很受器重。二十八岁那年,菊花跟着太太回娘家,在范家的大门口,她看见了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卖柴老头,越看越像自己的父亲。一问之下,果不其然。二十一年前的一天,父亲下班回家,不见了女儿,继母说是孩子淘气,跑丢了。父亲疯了一样地冲出去找,却始终未能找到,于是哭瞎了一只眼睛。转过年,皇上大阅禁军,瞎了一只眼的父亲是混不过去的,于是被解除了军籍,变成了普通老百姓。因为没有别的营生,只好卖柴为生。菊花早已过了出嫁的年龄,如今她找到了父亲,全家就干脆放她自由,让她回家与父亲团圆。父女团圆,狠心的继母该怎么办?菊花说要不是母亲,我也到不了范家这样的贵人家,母亲是有德于我的。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?如今上天保佑,我重新见到了父亲,我回来却赶走老太太,我怎么能安心呢?听了这话,父亲留下了继母。二十一年过去,当年那个身强力壮、凶起来似乎能把她撕碎的女人,已是一个干巴巴的老太太了,因为没有生下一男半女,又卖了前房所生的女儿,她备受谴责。菊花回归,三口团圆是好事,但是日子该怎么过呢?父亲已经年近八十,没有收入,没有田产。听父亲说,他当兵之前在潍州老家是有田地的,只是出来的时间长,田地已被他人霸占。听到这话,菊花二话不说,带着父亲就回了老家,击鼓鸣冤。官司打赢后,张家有了田产,日子就有了着落。不久,父亲便过世了。父亲的过世让继母内心充满了恐慌——让继母完全没有想到的是,菊花真的像女儿对母亲一样照料了她的晚年。继母的腿不好,稍微远一点儿的路,菊花就背着她,就这样,一直背到了继母过世。而后菊花选择了结婚,她嫁给了邻近一个很普通的农民,生了一个儿子、两个女儿。没几年丈夫过世,菊花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,终于熬到儿子娶了媳妇,女儿也出嫁了。按照一般故事的人生走向,菊花这时候就该做个有福气的老太太,含饴弄孙,安享晚年,但是她没有。儿子结婚之后,菊花对他说:我一直是信佛的。咱们这一片有一座古庙,荒废很多年了。我要带领邻居们把它修好,住进去后就“不复为尔母矣”,不再做你的母亲了。 古庙修好,菊花就离开家,成了修行人。而且,她告诫儿子不要到庙里来:庙里所有的是众人的财产,是用来兴修佛事的。如果儿子进进出出,那么别人会起嫌疑之心,不容易讲清楚。菊花还去看望了故主,她去泗州拜会了全家,又步行几千里到陕州拜会了全家的小姑子,这位小姑子嫁到了陕州夏县的司马家。在司马家,菊花虽然是客人,但是安守女仆的本分,勤俭节约,为年幼的女仆洗头洗澡、缝补衣服,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,家里养的猴子和狗,她也每天定时投喂,跟这些小畜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。菊花离开之后,猴子和狗一直伤心地叫,好几天都不肯吃东西。就是在陕州夏县的司马家,菊花遇到了她的传记作者司马光。司马光的文集之中,只有四篇传记,其中的一篇就是为菊花写的。他遇到菊花的时候,菊花已经步入老年,被人称为“张行婆”(“行婆”指信佛而在家修行的老年妇女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