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%

寂寞有情人


工作完毕,各自散去时,也大都沉默无声,依然在山道上成一道长长的行列,逐渐消失到丘陵竹树间。情形离奇得很,也庄严得很。任何书中都不曾这么描写过。正因为自然背景太安静,每每听得锣鼓声,大都如被平静的土地所吸收,特别是在山道上敲锣打鼓,奇怪得很,总不会如城市中热闹,反而给人以一种异常沉静感。

上个月去湖南旅行,行程安排是长沙——武陵源——凤凰。为这趟旅行,去之前重温了《沈从文作品选编》,临行前还将这本书塞在行李箱里。

在张家界山上,路过贺龙纪念馆,外面有贺龙塑像。我在书里读到过,同为湖南人,沈从文青年时代从军的时候,和贺龙有过短暂交集。谢绝了本地导游进去参观的建议后,我好奇地问她:他俩之间有什么轶闻趣事吗说来听听?导游一脸茫然:谁是沈从文?

想起这件事,因为回来后,又读了《沈从文的前半生》和《沈从文的后半生》。书中提到,一九八八年,沈从文逝世后,国内的新闻奇异的地没有声音。瑞典人马悦然听到消息,向中国驻瑞典大使馆求证,令他震惊的是,大使馆的文化参赞竟然从未听说过沈从文这个人。

其实,我上学时也没听说过他。后来接触他的作品,惊叹之余,为自己的无知惭愧。这次重读《沈从文作品选》,仍然一拿起来就津津有味欲罢不能。特别是1932年,沈从文用暑假期间三周时间写得《从文自传》,让我对作家生长的凤凰小城充满好奇和向往。

时过景迁,凤凰当然不是一百年前的凤凰。这不仅仅指彼时街边的铁匠铺、染房、剃头铺子已经被如今的旅游用品商店取代。撇开时间的因素,穿越回当年的小城,我也怀疑自己能不能体会到作家体会到的乐趣。毕竟,敏锐是优秀作家独有的品质。

这种对环境的感知的敏锐需要天份,作家不到三十岁就对自己的创作有了清醒的认识和判断。像他自己说的:“……在(民国)十六年左右,我只能说是百十小说作者其中之一员,到廿年以后,我应该说是比较优秀的一员了。”一九三二年,作家回凤凰的路上,给家人的书简中说:“我想印个选集了,因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,说句公平话,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……。”

以后放下写作,这种对美、对生活的敏锐感知仍伴随作家一生。一九五一年作家随团去四川参加土改,船入三峡,两岸景象令沈从文动容:“江上在这时已起了薄雾,动人得很。可是船上学画的,作曲子的,似乎对这一切都熟视无睹,都似乎无从和他待进行的工作有个联系,很奇怪。”

其实不奇怪。大部分艺术家或作家,只是把作品看做达到地位、名声或其他目的的跳板。这一点是他所不齿的,抗战时表现为始终和左联保持距离。他始终坚持,作家应有自己独立的思考,反对艺术为某某服务。在“信”和“思”中,他选择“思”。在集体和自我中,他选择自我。因为这种目的的纯粹,他拒绝加入左联,谢绝接替老舍担任北京文联主席(很可能无意中使他文革中逃过一命)。他始终认为,作家应当靠作品说话,因此他在百家争鸣中保持沉默(又无意中躲过被打成右派的命运)。

不依附于任何团体,保持思想独立,因为他不相信政治,相信知识和理性。“……不至于还接受现代政治简化人头脑的催眠,迷信空空洞洞’政治’二字可以治国平天下,而解决国家一切困难和矛盾。却明白一个国家真正的进步,实奠基于吃政治饭的越来越少,而知识和理性完全抬头。”

沈从文不是书呆子,他对当时政局认识之深刻,堪比他的两个至交:胡适和徐志摩。胡适和徐志摩是沈从文的伯乐,没有这两个人,可说就没有作家沈从文。可惜这两个至交,一个命陨空难,一个四九后天涯海角。沈从文的朋友圈很有意思,除了胡适、徐志摩,还有梁思成、林徽因、巴金、金岳霖等。有什么共同点?都是做学问不当官人畜无害的老实人,都不会整人祸害人。

这样的人,胸无大志,又没有后台背景,所以“聪明”人自然无视他,更“聪明”的人如范曾、丁玲更肆无忌惮地踩他侮辱他,反正不需担心报复。但是,“此处环境百无可为,只能退回小房,守住桌边,作漫无边际思索……天真易带来不同忧患,或终比世故巧佞带来幸福为自然合理也。”

解放前夕,伴随着郭沫若率领的围攻笔伐,作家预感到即使停笔,也必将受到无法忍受的清算,在强烈刺激下陷入空前的孤立感,终于发展成精神失常,直至在家中自杀,“用剃刀把自己颈子划破,两腕脉管也割伤,又喝了一些煤油”。获救后,悲剧转入谧静,只留下叹息,“唉,可惜这么一个新的国家,新的时代,我竟无从参预。多少比我坏过十分的人,还可从种种情形下得到新生,我却处于环境上性格上的客观的限制,终必牺牲于时代过程中。二十年写文章得罪人多矣。”

土改,批斗,公审,枪毙,作为参与者,如何消化和理解这轰轰烈烈的时代巨变?“工作完毕,各自散去时,也大都沉默无声,依然在山道上成一道长长的行列,逐渐消失到丘陵竹树间。情形离奇得很,也庄严得很。任何书中都不曾这么描写过。正因为自然背景太安静,每每听得锣鼓声,大都如被平静的土地所吸收,特别是在山道上敲锣打鼓,奇怪得很,总不会如城市中热闹,反而给人以一种异常沉静感”。

寂寞中,作家的思想最终通向了这里,“……因之有《国风》和《小雅》,有《史记》和《国语》,有建安七子,有李杜,有陶谢……时代过去了,一切英雄豪杰、王侯将相、美人名士,都成尘成土,失去存在意义。另外一些生死两寂寞的人,从文字保留下来的东东西西,却成了唯一联接历史沟通人我的工具。因之历史如相连续,为时空所阻隔的情感,千载之下百世之后还如相晤对”。

新社会,一切文学艺术为政治服务。夫人鼓励他,组织上动员他,伟大的时代呼唤伟大的作品啊。在巨变面前,作家却感到根本性的断裂:“艺术中千百年来的以个体为中心的追求完整、追求永恒的某种创造热情,某种创造基本动力,某种不大现实的狂妄理想(唯我为主的艺术家情感)被摧毁了。新的代替而来的是一种也极其尊大,也十分自卑的混合情绪,来产生政治目的及政治家兴趣能接受的作品。这里有困难是十分显明的……因此不外两种情形,他不写,他胡写”。

事实也很快证明了,那些胡写的所谓伟大的作品很快被抛弃,反倒沈从文的作品开始一版再版。与众人期望的恰恰相反,作家在世时对所谓沈从文热没有任何兴趣,甚至使他深感忧虑。一九七九年,他担心为他说公平话的人将来会吃亏!几十年的反复无常,使他不再相信那些一再重复的“官话”了:“’百家争鸣、百花齐放’即或可从每一个领导文学艺术的人(或官)的口中听到,事实上,有许多人是当成个语助词看待,最害怕最担心的,就是这方面的真正民主。”在重读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》和《官场现形记》后,他甚至作打油诗一首:“生活若要吃得开,应从二书学点乖。回忆录亦不妨写,适当说谎倒不坏!”这样一个喜欢读“生活这部大书”的人,晚年竟得出这样的读后感!